时间:2024-06-01 00:06:44来源:界面新闻
王安忆:倒也没有想过要变成什么路径,我蛮喜欢写书评以及讲课。这里不仅有语言,还有结构的问题。我们现在所写的小说来源于“五四”传统,“五四”传统又来源于西方启蒙运动。说起来中国也有很好的小说传统,其实未必,现在写的小说跟水浒、三国不太一样。我写书评或讲课时很少讲中国小说,因为中国小说还是在学习,另外中国小说似乎不像西方小说那样有一个逻辑,这个逻辑可以不断地生发,这个生发的链条和西方文学起源是有关系的。
界面文化:这里说的起源是文学传统吗?
王安忆:是文学传统。比如西方人从小上教会学校就听故事,教义主要以故事的形式传播。他们的神话是成谱系的,而中国的神话彼此孤立。这对小说的写作太有影响了。
我有个观念,西方小说涉及到“经学”,我们中国小说是“史学”。所谓“史学”就是经验过的东西才能写出来,而“经学”如同一粒种子,是一种模式,可以有效地重复运用,出现在不同的时代和故事里。比如说“浮士德”的模式,就出现在雨果的《巴黎圣母院》里。之所以西方人对莎士比亚那么重视,是因为他确实给叙事添加了“经”的模式。像《驯悍记》有一幕是男人把非常强悍的女人带回去整她,这和《呼啸山庄》里希斯克利夫和伊莎贝拉的一个晚上很像,而这一幕又会出现在英国女作家的类型小说里。
我们中国也有模式,“才子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”,但是这个模式利用率不如西方人的,可能因为太究竟的东西很难用,抽象的才能容纳很多别的因素。近几年我特别喜欢《我的天才女友》,我认为这是2000年以后最有趣的小说。小说主角莉拉的人物类型在西方宗教和神话里也能找到,比如莎乐美,此外她也很像《呼啸山庄》里的女性,莉拉这个人物像“神的家谱”传下来的。中国有的好的东西却很难模仿和继承,比如说《红楼梦》就很难继承。
界面文化:很多当代作品出来都会说是当代《红楼梦》啊,在腰封上写“当代《红楼梦》”。
王安忆:哪一本书?是硬贴上去的。《红楼梦》是相当孤立的。这和中国人思维的方式有关。中国人很靠个体。中国是散文大国,基本没有叙事的传统。叙事是需要理趣和逻辑的,看中国虚构叙事不如直接看历史,像《红楼梦》这样实在是神来之笔,这个模式第二个人用就不行了。
《剑桥的星空》界面文化:去年在和余华的对谈里,你讲到对时下许多沉浸于现实生活细节和铺排的写作感到厌倦,你认为当下回到了写日常生活的风潮,缺少更为超脱的精神。可以讲讲升华的可能在于哪里吗?
王安忆:写日常生活、坊间故事和大众,那些以前不能上殿堂的生活,在某一个时期是很有革命性的。在特别强调宏大叙事、史诗写作的背景和潮流下,这样写是有革命性的。写细小的、遭人忘记的东西——小说本来就是稗史——是有意思的。
但是回到西方启蒙运动的语境中,像托尔斯泰写了很多农奴和小市民,可是他的观点和我们不同——我们认为这都是可以原谅、可以理解的,而托尔斯泰会说,你们是很不幸,可是你们也不能堕落。不然为什么要有知识分子加入写作?我们现在的小说好像有一种风潮,就是写那些啰嗦的事情,在历史以外的人物生活,写这些人是有一定革命性的,可是有些事还是应当回到价值上……讲小说还是不能笼统地讲,要讲究竟的作品。
界面文化:很早以前你有一篇点评毕飞宇的文章,讲到《玉米》写得很好,但是后面有点塌掉了?
王安忆:这个可不敢说,毕飞宇现在是大作家了,那时候是他刚出来,苏童跟我也有类似的意见。他的《玉米》前面都写得很好,到后面这一家人的被遇已经遭打到底了,拔起来才是你的功力,结果他把他们写得更堕落了。这还不容易吗?把人写堕落很容易的。你要把他写得起来才行。
美国的小说总体我不太喜欢,但有一个作家德莱塞(Theodore Dreiser)我很喜欢,他的《嘉莉妹妹》写一个女孩子堕落了,遭人包养了,可是她在遭人包养的命运中突起了,变成名演员,要去接济包她的人。
《嘉莉妹妹》界面文化: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常见的故事模式,一个小城市出身的女孩子到大城市会堕落。